上周五台湾地区领导人交接,结束任期的马英九搬回到了自己的旧居。照片被发布到社交网络之后,很多大陆网友对堂堂地区元首住所如此简朴感到难以置信,还有网友颇有优越感的表示『这样的房子在内地是要被拆迁的』。不过,马英九有多节俭,前国家/地区元首应该住什么房子,或者网友的发言是否另有用意,我并不十分关注。
引起我关注的是有另一部分人替马英九忧心『住在这样的地方不安全』。这个说法让我想起了今年年初,中国政府发布了一份『原则上不再建设封闭小区,已有小区要逐步打开』的文件,一时间引发了社会的剧烈反应。似乎,整个社会已经形成了一个共识:街道充满危险,小区的围墙是我们的安全保障。
政府发布这条政策的意图,是缓解交通拥堵。诚然,如果把小区内的道路提供给社会车辆行使,交通通行能力是会大幅度的增加。但是,在我看来,如果仅仅是为了交通,那也不应该逼迫小区居民在『自身安全利益』和『市政利益』之间做选择了。因为我们都知道,在这样人口密度急剧增加的中国大城市,私家车是一个无底洞,只有发展公共运输能解决这个问题。真正需要被思考的,是除了交通之外,围墙背后的小区给我们这个社会带来了什么,它有多少美好是真的美好,有多少伤害是我们视而不见的。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我们感到『安全』,是因为小区的那一道铁栅栏吗?并不是,铁栅栏拦不住任何危险。是因为我们付钱委托小区管理方聘请的大量保安人员和安保设备,而我们将自己那点『安全感』寄托在了是否有足够的保安人员以及他们是否可靠上。因为,封闭小区带来的另一个的影响,是实体经济的萧条。庞大的小区将那些本来应该成为公共街道的土地变成私人花园,而小区外的围墙排斥着行人与商店的存在,只形成了单一的居住功能。这让小区所在的街道失去了人与人之间自发的监视活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作者,美国著名社会学者Jane Jacobs女士在对城市的亲身观察和研究后发现:一个有着多样化功能,并且有生命力的街道或者街区,便天然拥有安全。和聘请保安不同,它不是通过其他的外力,而是在街道的活动中自发产生的防护机制。事实上,在同等的治安因素下,生活在临街房子里的人,并不会发现自己比生活在围墙里面的人更加危险,他们可以让自己的小孩满街乱跑。但是习惯了待在栅栏里的人却会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面对陌生人的勇气,妈妈们对小孩总是试图跑到围墙外的世界感到忧心。
我们相信小区的安全,还有一个隐性的因素,是相信房价帮我们对自己的邻居做了筛选。我们相信通过付出房价,远离了那些低收入者——通常被认为是容易制造社会不安定的人,把他们赶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去。然而,一个从农村来的,在棚户区里生存的建筑工人,道德上并不会比住在高档小区的富豪更加恶劣。我相信,社会不安定的来源并不是某一个阶层的人特别希望惹事生非,而是因为社会的对立造成的危机。从仇富浪潮到ISIS恐怖袭击,我们可以看到族群对立的能量一旦释放出来是多么的可怕,他们造成的伤口是多么难以弥补。然而,没有什么比把人的居住圈子按照阶层来严格划分,把低收入的人群赶到城市边缘或者阴暗的角落自生自灭,更能加剧社会撕裂了。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或没有根据的臆想,而是各个大城市都在时时发生的故事。比如去年,上海市地铁18号线规划设迎春路站,方便市民前往上海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局办理事务和前往浦东世纪公园休闲,却因为地铁站设在一个所谓『高档小区』旁边而受到该小区的强烈抵制,打出了『违规设立地铁站』『欺压老百姓』『还我民生安全』这样匪夷所思的标语。原因是因为他们害怕地铁出口带来陌生人对自己的安全形成威胁,即使这是在小区围墙之外的公共道路上。
这便是封闭小区的能量。房价的因素不仅适用于有围墙的封闭小区,而且适用于其他大面积的房地产开发。但是围墙的存在大幅加剧了敌对的姿势。围墙和栅栏向外部世界强硬的警示着主权,来为内部居民提供心理安慰。中国古代,皇帝住在一道又一道围墙和数不尽的守卫层层包围的紫禁城内才觉得安心。然而,1644年李自成起义,杀入紫禁城,崇祯皇帝自杀,明朝统治覆灭,史称甲申之变;1813年,天理教闯入皇宫,虽然最终被镇压,但是清朝从此由盛而衰,史称癸酉之变。
社会矛盾的激化带来的惨剧在历史上都是用献血来书写的,而社会的对立和敌视则产生于彼此之间的不信任。围墙助长着这种不信任,不信任的存在又使得人们愈加依赖围墙,这是一个循环往复的恶果。前不久在社交网路上流传了一个视频,是伦敦某家珠宝店发生劫案后,众多路人积极踊跃围堵罪犯逃离的画面。这无疑是我们内心所希望追求的社会价值,但是,如果我们对路上的陌生人都充满了恐惧,这样的价值便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事实上,即使在同一个小区的内部,邻里之间也很少有真正的信任或交往,我们警惕的注意着门外过道上任何轻微的声响,社会新闻上,小区内发生无谓的冲突也非罕事。
既然戳破了小区『安全』『和谐』的假象,那么小区的本质是什么?当房地产建设一个小区,当我们选择住进一个小区,我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们想要的是绿地,是花园,是都市里一个隐蔽的居住场所,简单的来说,我们想要在城市里过上郊区式鸟语花香的生活,这的确是一幅美好而诱人的图景。我的家乡恰好是城市近郊的一个小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除了极少会出现新搬来的人,小镇街道的一家一户,我们几乎全部都认识,大家都在这里住了好几辈子,而新来的人也会非常快的融入我们的社交圈子。是的,就跟你在《绝望主妇》里看到的紫藤巷那样,这才是郊区和小镇的生活最核心的部分。我们没有很多的商业,很多的娱乐,想买点不一样的,玩点不一样的,吃点不一样的,都要去市里。我们是用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紧密交往来丰富我们的生活,弥补这方面的缺失。
但是城市密集而流动频繁的人口,让我们的社交成本大大上升,过高社交成本便会导致人们放弃社交。进入城市生活后,除了工作中遇到的少数聊得深的同事外,我就没有再交往过任何『新朋友』了。即使有这样的需求,我也不会选择自己的邻居。因为你并不知道当你付出了努力和别人成为朋友后,对方会不会突然就搬走,甚至是你自己会不会突然需要搬走。更重要的是,即使你不在意,你也无法肯定对方不在意。这就是城市生活的不同之处:我们不再和邻居有紧密的交往,可能只是和小区的保安,楼下便利店或餐馆的老板有一些点头之交,更多的是因为希望他们必要时给自己方便,而在他们眼里,你也只是一个过客罢了。取而代之的,我们需要丰富而多样的城市生活,我们需要的是随心所欲的便利,我们需要商店,咖啡馆,酒吧,夜店,博物馆,音乐厅,戏院……等数不清的,满足差异性需求,并保持新鲜感的场所来弥补人际交往的缺失带给我们的空虚。
了解了城市的本质,才可以看清小区的真相。它在自然环境上为我们编织了一幅郊区生活的美好景象,却没有郊区生活的真实脉络。相反的,它的构造思想是和城市生活的目标是相抵触的。我们最终得到的是一种被房地产商设计好的,封闭,乏味,虚伪而且不自主的生活方式(你是否能维持这样的生活掌握在地产商和物业公司手里),还有单一化的价值思想和社会撕裂的隐患。这就是在围墙的拆与不拆背后,我对小区的思考。
当然,我绝不是要为这一项政策辩护。悲哀的是,在思考了围墙和小区的真正弊端之后,让人不得不承认:『围墙的拆除,要比立起来难千百倍』。围墙带来的社会撕裂已经产生,粗暴的解决方案只会加深这样的撕裂,更不用说绝大多数封闭小区内部根本不是以街区的形式构造的。至于所谓物权法,反而只是不太重要的问题了。我不禁想到了交通上相似的问题,90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我们相信私家车会成为未来的生活方式,于是在城市中心修建大量的大马路,快速路,立交桥。当我们发现汽车的可怕之处后,要往回走已经变得很艰难。任何试图减少马路私家车容量的行为都会引发社会争议,如设立公交专用道或BRT便因为『没多少车浪费车道』于是被社会车辆随意占用,在路面上修建有轨电车也出现了与抢道的私家车相撞的事件。更不用说,已经对城市肌理造成伤痕的宽阔大道和快速路已经很难再取消。小区的问题远比交通的问题更为复杂,它关系着的是人类『居者有其屋』的根本需求。要解决它,必须要深入分析每一个小区的实际情况,也需要高度的智慧。
最后,本文的初衷并不是要站在任何人的对立面,小区的话题只是一个引子。最关键的是,在这样一个全世界都在走向对立和疯狂的时代,我们能够用理性的思考,找回和呵护那些我们曾经珍视的价值:那就是包容、理解、信任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