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刺客聂隐娘》拍摄之初的报道,我印象最深的是侯孝贤说武侠片是华语电影非常重要的类型片,一定要做好。这句话让我想到了前不久在知乎上看过的一个讨论,亦是曾是武侠痴迷者,但是如今已经越来越少关注武侠的我心中长久的疑问:武侠已经被写尽了吗?还是说武侠这样一种文化已经过时了。特别是当我看到金庸小说最新的电视改编,需要通过狗血低智的台词与情节来吸引观众,就对这个问题愈加悲观。
因此,《刺客聂隐娘》除了是一部新的武侠电影,也是武侠文化的一次追本溯源的经历:唐朝后期藩镇割据天下大乱,也成为武侠情结蓬勃发展的土壤,比如我们熟知的大诗人李白便有名诗『侠客行』。『聂隐娘』的故事也是其中代表之一。
唐代并未出现成熟的小说体制,聂隐娘的原文十分奇情,算不上一个主题完整的故事。因此,本片的剧情也并未依照原文,而是现代人对晚唐传奇全新的想象和创作:想象『聂隐娘』这样一个幼年时期便被掳走并训练成杀人机器的奇女子,在这样的历史时代中,会有什么样的经历和内心世界。『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原文里尼姑对聂隐娘的一句斥责,成为了电影中展现人物冲突的钥匙,也是武侠文化中最吸引人的一种冲突来源:一个人应不应该为了『道』灭绝人伦。这种冲突不止存在在女主角的身上,也弥漫到了整部电影的许多人物身上。他们都有着各自的『道』和因此而被牺牲的人伦,在失去秩序的乱世纷争和波谲云诡的政治漩涡中,折射出属于自己的命运和答案。
这样一个错综复杂跌宕起伏的故事,很容易变成一部大河式的情节剧,然而本片的意指有着更多的追求。看完这部电影,也许会让人想起侯孝贤的另一部《海上花》,不像聂隐娘这样宏大的格局,通过几场云淡风轻的交谈场景片段写出一个独特世界内那些不知是悲哀还是荒诞的生活着的芸芸众生,大段留白带出的气韵令人难忘。在本片中,侯孝贤同样也是剪除了大量信息和枝节,甚至许多场景都没有留下多少对白,只是对于一些前尘往事和政治局势,仍然需要依靠人物的台词来叙述。
对于习惯了传统情节剧式武侠片或者是历史片的观众来讲,这样的留白无疑是比片中掺杂文言对白更大的挑战,需要观众跟随着剧情的推进,一步步的思考修正和重新组织自己所获得的信息中的前后关联,甚至于有些情节,直到影片结束也没有挑明。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前TVB监制同编审戚其义和周旭明受到观众冷遇的那些晚期作品,这样的手法并不新奇,但是你需要用心看,才能明白为什么大量的镜头不是明信片式的风景画就是一遍又一遍的拍摄舒淇所饰演的聂隐娘在不同的地方走来走去。
然而,本片的出色并不只是故事情节本身,全片以意写形,妙言画外,简约又不简单,暗藏洞天于细节之中,浸淫着侯孝贤的自然主义风格和中华传统文化之气韵所散发出的浓浓古典意蕴也是令人难忘的。这样的意蕴,已经很难从如今的武侠片或者其他古装影视作品中见到了。所谓古典,并不是柱子要不要刷漆,帽子的样子是不是一模一样,而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追求的含蓄内秀,以小见大,天人合一的思想精髓。吹火、梳妆、磨镜……这些细节让我想起了《卧虎藏龙》里大路上那道轱辘碾过的车痕。
在本片中,侯孝贤对于不同的叙事情境使用了多种不同的影像风格来演义。但是相比色调、画幅和质感的变化,我印象最深的,是聂隐娘遇到负镜少年后,一行人手执火把走过一段黑暗的山洞,由此,电影中的风景离开了帷幔重重的宫房,烛光交错的走廊和潜伏杀意的密林,来到了一处开阔舒展的乡村田野。这个场景仿佛就像是故事和人物心理的转折,从阴谋和谎言包围的世界走向返朴归真的乡野。而影片结尾,聂隐娘脸上露出的笑容,与田季安、田元氏和道姑的结局,也是本片为『道与人伦』的主题画上的另一个注脚。
看完这部电影,令我对于篇头的疑问,忽然有了一些新的期望同希翼。或许武侠题材的发扬与突破在如今这个时代已经是一件越来越不容易的事,但是无论是王家卫的《一代宗师》,还是侯孝贤的《聂隐娘》都证明了,只要创作者的心中仍然有热爱同尊重之心,武侠文化的精神是可以在华人的历史里继续传承下去的。无论是从电影工业的角度还是武侠的角度,我都衷心希望这不会是绝响。